陵端之反派洗白
8.
陵端从那日自作主张前往乌蒙灵谷到被执剑长老抓回后,他就一直未着门中二弟子的服饰。
在他下山前,已然吸入妖灵,却还是特意换上了一身平常修士的装扮,为的就是师门不因自己而名声颜面蒙尘。那身道服于他而言,是师恩,是威严,是骄傲,更是神圣。卸下了那身衣冠,他就只是他自己,所讲所做的一切皆不能代表天墉城,更不能以天墉城二弟子、涵素真人之徒的名义,去做有悖门规之事。
而到现在,他依然不愿换回那身装束。在他认为,受罚的人是他,与陵端二师兄无关,更与掌教涵素真人无关。
陵端迅速赶往大殿内,但见师父掌教真人负手立于上座,威武长老神情肃穆,戒律长老甚至稍带愠怒,凝丹长老和妙法长老愁眉不展,执剑长老紫胤真人面色尤其凝重,而陵越则是眼光低垂,精神不比往日,一副无力言语的样子,却依然保持着挺直站姿。
“弟子拜见师尊,及众位长老。”
陵端一身苔古,前发轻束,规规矩矩地上前,拂衣跪拜,于周遭一片的白蓝紫相间中显得格格不入,倒有种荣辱不惊,独树一帜的特立。
方才来时的路上,陵川就已经跟他简单说明了情况。
近日,掌教真人有一旧友云游归来,观得山下常常黑雾弥漫,在有一定修为的人看来,竟似黑云压城,时隐时现。
山下平民日出日落劳作往来间或许已有异常,却不晓异样源头何在。
因为那些黑雾,百姓虽看不得见,可确实是在着的。
百姓如果看得见,必不会安心过日子,迟早会引发大乱。
不是别地,正是琴川附近。
本是人来人往的繁盛闹市,如今却是一片阴气沉沉,恍若山雨欲来的征兆。
可怕的是,肉眼凡胎,人不觉。
所以这是该下山行义的时候了?陵端想。
只是为何长老们这般,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各持己见的唇枪舌战。
涵素真人淡淡道:“起来罢。”
“谢师尊。”陵端起身站定,环视了四周。
貌似……这场争辨还会继续。
陵端心虚暗忖着:不会还与我有关罢?
然,接下来戒律长老的几句话让他打消了疑虑。
“掌教真人,千里之堤溃于蚁穴,不是我等小题大做,此事非同小可,万不可掉以轻心。先不论别的,敢问琴川为何总是诸多怪事频出?何人长居琴川?那黑气又是何物?从何而来?”
陵端顿觉方才高估了自己,低估了别人。
懂的人都明白,戒律长老字字不提那不在门中的百里屠苏,却又句句皆在提。有紫胤真人这个年岁最高的长辈在此,涵究真人即便再有意见,其言也足够婉转,也算是给人家师徒留了点颜面了。
琴川,琴川,这究竟和琴川有什么仇恨?为什么总指着这一个地方生事?哪个常于琴川的人能有这么大的影响?
“唉,话不能这样说,此事尚未下定论……”涵究真人向来直言不讳,当真是不怕得罪人,妙法长老忙上来打个圆场。
戒律长老气得广袖一挥:“你们好自为之!不要等到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,才想起去收拾,到那时候懊悔不及!”
陵端这才明了。长老们情绪这样的激动,原来因为那黑雾很可能就是……煞气,或者怨气。
怪不得执剑长老和陵越如此脸色。
虽说他们一直以来都没什么好脸。
那百里屠苏等人现在如何?他到底身在何处?这和他到底有没有关系?人未见,原因未晓,对此他们也难说。
屠苏要没有嫌疑,只怕是少有人会信。
“掌教真人,请准许陵越前去琴川查探清楚,此事定有蹊跷。”
陵越上前几步,单膝下跪请命。
陵端侧目瞧了瞧跪在旁边的陵越,他颔首低眉,表情隐忍。众人尽知,屠苏是执剑长老之徒,此番事出,执剑一脉无形之中背上压力,心里自然焦虑又迫切。
“掌教真人,不如就让陵越前去……”紫胤真人虽对那些话置若罔闻,可这并不代表他丝毫不会动摇。
“不必如此紧张,兴许此刻屠苏并不在琴川。”紫胤真人话音未落,威武长老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。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,在听者看来,这可就是绵里藏针了。可不就在讽他们究竟是担心屠苏,还是担心屠苏此刻在琴川?若屠苏不在琴川,他们可还会有担心其他的必要?
凝丹长老见状,惟有轻叹一声,沉着气低声劝道:“几位还是先冷静下来罢!让掌教真人来决策。”
陵端抬眼与涵素真人相视,旋即也半跪下来,主动先提道:“禀师尊,不劳大师兄费力,弟子愿即刻下山处理此事,将功补过。还望师尊长老暂放宽心。”
若按以前,陵端可能会直接出口臆断“哪有他百里屠苏哪就会惹上麻烦不得安宁”。可他如今不会说。
口不择言,急于猜测,只会引来别人对自己的一些坏的想法,更容易留下话柄,得不偿失。
陵端不自觉地瞄了一眼执剑长老,随后转正目光对向涵素真人:“若能找到屠苏师弟,弟子也将问明缘由,接他回天墉城。”
几位长老内心不禁感叹,这二弟子确是懂了些事,别的还不清楚,最少学会了说话。
在场无人不知,陵端是为了防止他们师兄弟之间互相包庇,到时万一隐瞒真相。
执剑长老声音冷硬:“掌教真人,既如此,不妨便让他二人同去。”
陵端腹诽:他们打的什么如意算盘?没有寻到不允我去的借口,怕我逮到那百里屠苏等人的把柄,就让大师兄看着我,好趁机再像上次把我打昏教我闭嘴?
笑话,我堂堂天墉城掌教真人亲传弟子,安能受你们摆布?
这时,陵越终于开口了:“陵端伤势初愈,仍需恢复,还是让弟子去罢。”
你还想出去?那你的任务又要由谁来做?抛给师父他老人家吗?
想得美!
陵端拱手,样子十分谦恭,道:“大师兄关怀,陵端感激不尽。只是负罪之身,又何德何能?教内一应事务,行罚期间陵端无权管理,现今只有拜托大师兄。
“至于山下之事,陵端在所不辞,定不辱命,也求师尊赐徒儿一个折罪的机会。”陵端抬首望向高于上座的涵素真人,大有一副不答应就不起来的架势。
掌教真人闻言,微微一点头:“罢了,此事不宜耽搁,你速速前去。”
“徒儿遵命。”
忽然,殿外响起了一阵吵闹声。
“走开!别拦我,我要见我爹!”芙蕖猛力甩开了身后拉着她的陵川、陵义、肇其和肇庆,径直踏入了殿门口。
“不能让陵端跑了!他会想方设法陷害屠苏的!不能放他下山……”
聒噪之声扰动了众人的注意,却很快又视而不见。涵素真人甚至没有听完。
“长老,明知禁律,未经允许,无事擅入正殿,出言不逊。当如何处罚?”
芙蕖还没来得及同陵越搭上两句话,就被拖去领二十戒棒了。
整整二十!为什么那么狠?犯这种些错误的人,一般不是目无门规就是不长记性,再不然就是闲得发慌存心找揍。此三类人,一年到头也寻不见一两个。
“禀掌教真人,弟子们恳请同去。”
涵素真人未立即批准,见长老们点了点头,才肯道:“既如此,且记小心为上。”
“是!掌教真人!”几人告了别,便兴冲冲地出了大殿。
“我是要独自去的。”
夕阳西下,通往山下的石阶前,陵端在师父的命令下重新换上了天墉城弟子的衣装,背上行囊和那四把青剑,望着从远处追来的五人,抱起胳膊忍不住调侃:“我就奇怪了,你们向来都不情愿吃亏,这个时候倒想跟着我,是有何益处吗?”
“哎!”陵川很不服气:“你好心不当好肺!我们也是为了百姓嘛。再说,多我们几个还能互相照应照应不是吗?”
“就是!”其余人附和。
“真要去?到时候可别后悔。”
“后悔什么?一切有二师兄在。”
“那也别拖我后腿!”
“谁说拖后腿?没准还能帮你呢!”
陵端摇头笑而不语,只得做出一个“咱们走”的手势。
“且慢!”
陵端师兄弟几人正欲出发,一人却不知何时已至身后。
陵端回过身来,发冠高束,于落日余晖之下光华展现,衬得他更加俊气屹然。分外耀眼。
他挑眉含笑,询问道:“哦?大师兄还有何些交代?”他语气平和,听不出一点歧义。在旁边的陵川他们看来,二师兄的前一刻与此刻,实在像极了两个人。
“陵端”,陵越盯着陵端,再走近前几步,顿了顿声,才道:“但愿你此番,所行皆能如你先前所言,莫要……”眼神有些疲惫地提醒着他,又像是在请求。
他的意思几乎明摆着,谁都知道。
“莫要无理胡缠,莫要欺人为难,得理也莫要不饶人,是罢?”陵端玩笑般地替他接上了下面的话。不等陵越否认,陵端抬手又给他浅浅行了一个礼:“陵端谢过,大师兄曾助我一臂之力,我自当记得。若真的能遇见屠苏师弟,我也会尽力而为。”
二人目光相对静默了一会儿,到见陵越点头,陵端留下一句“先行告辞,来日再见”,便转身带着几人施法退去身形。
陵越驻足片时后,便也移步回了山门。
“二师兄,你真的打算要接屠苏回去啊?”
肇其刚试着问完,就被陵端轻拍了脑袋。
“你傻啊?我若不那么说,怎么下得了山?至于屠苏,那就要看情况了。”
陵清摇头啧啧两声道:“哎呀肇其啊,不是我说你,像这种问题我都不会问。不谈别的,你觉得咱们二师兄是那么心胸开阔,知错能改的人吗?”
陵川起初还赞同,到了后面越听越不对劲儿,直接又给陵清一指弹:“怎么说话呢!”
“行了,别闹了。”陵端懒得再去和他们口舌计较。他正在全神贯注地开布一个阵法。
蓝光浮起,于周身围成了一道圈,陵端闭目掐决,须臾,那蓝光就如潮水般四散漂流不见了踪影。
此时的陵端眸光清列,透着不畏强权且志在必行的决心。
当真是有好几处乌云密布。是一方的天象,也是他所见各家各户的境象。
有的依然亮堂,有的灰暗无光,有的甚至阴森发凉。
方行不至十里,天色已不早。小路上行人犹多,步履飞快,行色匆匆。
“哎呀!”陵清被一个中年人撞得险些摔倒,肇其拉了他一把,那中年人却反倒先回过头来,面目狰狞地骂了一句脏话。
“走不走啊你!”
“我们走不走跟你有什么关系?”陵川过来抱不平。
“走那么慢,别挡老子路!”中年人打量着他们,见足有六人,便扭头继续赶路。
“诶!跑了?有本事别跑啊!”肇庆话音未落,也差点儿被人推倒。
陵端带他们到一间茅草屋旁暂避。
“这里每天都有这么多人吗?”陵义不解,“他们这都是要上哪去?这么多人,都快挤得喘不来气了。”
陵端摇了摇头:“人多?有些不是人。”
师弟们一惊:“那……刚才那个……”
“确实是个人。”
看似无事,实则已经暗流涌动。
而这黑雾,不仅仅是煞气。还有怨气、杀气戾气的不断结合,怎能不似“黑云压城”?
证明了长老们的推测并无冤枉差假。
如此阵势,不知除了百里屠苏,可还有其他居心不良之人推波助澜?
细想来,他是结交了一群好“朋友”!
“黑云压城”,那何时“城欲摧”呢?
不敢想,也不会想,更不会只惜自保。
为修道之人,欲登仙途,除恶扬善仗义济世乃是本责所在。
他必须完成任务,或者说他一定得做点什么。无论多难多险。如若不然,师尊费心力救了他岂非无用功?他岂是等闲之辈!
“好典范!”陵端怒由心起。执剑一脉受人膜拜法力高深又如何?怕他们不成?小爷我有了凭据,要拿谁,他师父就是翻脸过来灭口也别想不认账!
谁敢阻碍于我,打得过,我便打,打不过,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和他斗到底!
“二师兄,怎么了?”
“没什么”,他并未吐出肚里的火,但道:“有煞气。”
“啊?”师弟几个吓一跳。
真有煞气,这也叫“没什么”?
“二师兄,既然这样,屠苏是不是就摆脱不了关系了?”陵义问。
陵端不置可否:“等等再说罢。”
“现在怎么办?”
“跟上去看看。”
茅屋后绿光一闪,不知是个什么东西,一跃窜上了屋顶,消失不见。
云烟阁楼之上,送走了徒弟的涵素真人极为罕见地偷得浮生半日闲,与老友对坐谈说,眺景品茗,十分惬意。
“掌教真人好兴致。”
“彼此彼此。”
“琴川煞气不减,掌门放心徒儿?”那人笑问。
涵素真人闻言微叹:“他此意决。况,他当历此一关。”
那人点头,望着窗外秀丽峻岭,层层飘渺与绿水长流:“虽于苍山之巅,亦是身不由己啊。”
“凡生灵皆身不由己。”涵素真人平静道。
那人又问:“紫胤真人如何?”
“他欲出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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